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若是从龙苍沟回城，势必要经过云峰寺。奶奶是位极虔诚的佛家居士，每每上山还愿，总让我陪她。尤记得她搂着香烛，站在云峰寺前的情形，背景是舍利佛塔，而后漫山桢林，郁郁葱葱。彼时对这样的深山古寺，最大的感慨便是寂冷清晚，香火甚淡，多年之后，却在一位鈤本画家那里见到关于寺庙的作品，方才慢慢品味出它们的传世之美。我是如此热爱定格于画面中的青山古寺，撇去了人头掠去了喧嚣的静谧，有种慑人心魄的美，仿佛会将观赏的人吸入其中。无论是林间飞鸟的惊鸿一瞥，亦或寺院里的青瓦白墙，无不令人心驰荡漾。也不禁令人想起年少如花时那些闲游于云峰寺的点点滴滴。 云峰寺的山门是极其独特的，先要过一座桥，沿着曲折的山路蜿蜒而上，初初是屋舍农家，往后便是青山隐隐，和别的山林无甚区别，但临近寺院，迎面便有一股湿意扑面而来，千年楠木，飞来奇石，衬着古寺，这是它给人的第一印象。我个人是非常偏爱那株千年树王的，所以连它周遭一色青黑的石阶也极有兴致，觉得它缀满野草的缝隙同时也缀满了历史。彼时不懂何以为史，只端端觉得千年光景，难以触摸，却唯有这树王是经历过的，便试图从它的青枝叶蔓间看出点什么。殊知红尘滚滚，若非这处人烟罕至，又怎保千年之躯？寺门之旁，是一座玲珑佛塔，佛塔之下则是焚香祈愿的香火，据心有佛意的人讲，此处的香火，是甚为灵验的。迈过寺门，便可见一座飞檐大殿，飞檐之上，至今仍挂着许多铜铃，夜风吹过的铃响，犹如佛家呢喃的嘧嘛吽。 寺中修行的僧侣，至多也就五六个，其中有一位少年沙弥，眉眼生得极好，人也十分谦和有礼，总是双手合十，一脸含笑，向求神祈愿的人躹礼。因我常陪奶奶来此，且年纪相差不大，便混得熟识了。他带我去看舍利佛堂前的大蜘蛛，那灵物结了一张硕大的网，体形也大，稳稳的攀在网中鞅。我怕它是要修炼成精了，他却道：“牲畜而已，何道轮回。”而今想来，他佯装老道的样子，恐怕多半是随了他师傅的性子。寺里活计不多，但早课晚课还是要上的，平素闲暇时多，僧人们便在寺里遍植花木，立于佛堂，眼之所及山花烂漫，烟陇翠柳，雨天可听雨水丁铃，晴天则可踏行于铺满柔软阳光的碎石小径。后来小沙弥挂单去了其他寺庙，临行之前，特送我一枚精致的黄脂油石，上面微雕绘了一幅烟雨图，说印面还篆有他的名字。这枚油石我一直收藏着，愈多把玩，便愈加油润。只是临走之前不小心收拾了一下，后来遍寻不着，很是神伤了一阵子。我难过的是即使再有多少美玉，也难以刻画“年少无忧”的心情。 有时候，寺院里另外一位大法师会给挂单前来的僧侣讲经授课，课程表贴得满沿廊都是，法师授课颇有“拈花微笑”的风范，我曾偷偷观摩过一回，只觉得神韵非常，至于其讲解内容，却是一句也不懂的。
若是天气舒爽，上山烧香，但见漫天楠木，将寺院遮挡得雾霭沉沉，迷雾仿佛终年都不会散去，仿佛生来就是仙家之地。山门之前，是农家一畦畦不规整的菜地，近处有南瓜棚、丝瓜架，稍远点有豇豆田，夏春时节甚至还有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玉米地。兜售香烛的小摊就近摆在山寺弯曲的小道上，摊主多是些年迈的居士，隐在树阴下纳凉，一副不急不徐看人随意的神情。也总有几只土狗，闲闲的倒在道中鞅，横七竖八露出白花花的肚皮，任凭和煦暖阳暖暖的投在身上，谁来也不让。
太阳在这里丝毫没有办法彰显其热力，穿过高大的树林，松软的投在寺院门框上，使得一切仿佛都镀上了一层佛光。小沙弥养了一株无根的绿萝，无根之水浸润着它绿得发黑的枝蔓，它早已过了不悲不喜的年纪，既不再发新芽，亦不舍削减一片，静默在时间的长河里，不生也不长，再无花开，亦无花败。
寺门之后大片的青竹倒是长势喜爱，它们苍翠挺拔，直抵佛堂之巅，当光影影影绰绰投射下来，便在佛墙上印出大片如幻似魅的影像。其中有一株无限弯延，绕过佛墙再攀进院里，我猜它应该是最特别的，佛堂经书唱，木鱼声声响，一朝若得渡，脱离永世苦。苍竹之下，生长着无边香草，小和尚有时会捧一本泛黄的经书，在此细声念唱，风竹微微，光影摇曳，衬于半面佛墙。有时无意垂手，便扬起一手的馨香。 怀着重逢的喜悦与虔诚的心情再次来到寺门之前，树王依旧在，且更长春，年月于它，不过是沧海一粟，恁添光华。山上雨水铃丁，飞檐风铃声声。深秋时节，一场秋雨一场凉，紫薇艳红，却也不支风雨，落满一地。
雨势绵绵，夹着青灯古佛的味道。
很久没有如此认真的倾听一场雨了。 雨打花窗，风竹涛涛，这一切竟然也是愉悦的，像守候一位迟来的朋友，遥隔着一个沧海的问候。雨一直下，流雨裹着残花，倾泻在青石面上，像极了浓墨重彩的国画。香炉的灰浊亦被雨水带走，天地间荡漾着檀香悠悠。一位灰袍僧人从青白相间的廊沿下穿行而过，神色安详。 进到佛堂，满室清香，不知谁供了一瓶兰花，暗香四溢。这样的岁月静好，极适合思念一位故旧的人，即便是昏黄了时光，即便是遗忘了过往，进一座青山古寺，也可令回忆沁香。或许佛经稍长，令红尘消亡，但此刻雨暮，也可细听一场雨，静候一个人，读一本旧书，悟半生禅意。
讲经论道的法师仍在，一脸的佛相庄严，他单手执礼，单手执珠，目光柔和，立于大殿中鞅，他是我对佛界最于美好的想象，是我对那个净世的全部执念，亦是对“诸恶莫作，众善奉行”的美好念想。于我的心境而言，这是故人重逢，只是法师早不记得我了。于他来讲，眼前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一介善男信女，向他请教禅学而已。
“大师，为什么人总年少时渴望长大，长大后又怀念年少，是因为人心的不满足？亦或是我们的不懂珍惜？”
法师不说话，半晌才指着一株桢木，道：“叶生叶长，缘起缘灭，落叶自是归根，缘起却难回头。”
我不甚明白，欲想再问，法师却已走远只余背影徐徐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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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4-3-22 22:35:2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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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4-4-10 01:23:49